竹子

此人已死,有事烧纸。

和道编年1 世界的满月(上)

前→0 序 


世界有多大?这是我从没有搞懂的问题。持有我的人带了我去往何处,我见到的便是什么。但整个世界我是永远没法完全清楚的,就像永远没人能走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那么,怎样又才叫世界第一呢?

 

我是作为一个礼物,被耕四郎送给了古伊娜的,而很长一段时期,我们的关系也仅是如此而已。

古伊娜是耕四郎的女儿,和他却没有半点相像。他的眉柔和而温顺,只像个和善的普通人,找不到一丝武人的气息;她的五官则仿佛是刀刻出来一般精致,叫嚣着何其锐利的气势,从年幼便开始如此。如果不是因为她作为一个女子,凡世更爱用“美艳”来形容这样的长相,她其实是从头到脚带着比我今后见到的任何一个剑士更张狂的戾气的。

她收下我后,一直将我放置在道场的仓库内。刀是不能移动的,但我可以走,因此我渐渐地也看完全了这一个道场了。

耕四郎的一心是这座岛上的唯一一个道场,因此除了霜月村以外,岛上其他村子的父母也会将家中的男丁送到道场来。道场是公益性的,从不收钱,耕四郎也只会接受一些生活必需品。

古伊娜是道场里的唯一一个女生。并不是耕四郎不接受女弟子,而是在那样一个闭塞的海岛上,绝没有父母会将女子送去学习剑术,他们只认为那是白费心思。

每日的白天,孩子们列好方阵,在道场外的空地上练习挥剑,偶尔会有对战,则在道场内部;傍晚则是日常的体能训练,在规定时间内跑上山顶,或者从山上取下一块石头云云。

古伊娜从未在方阵中出现过,也没有和男孩子们一起去锻炼;她是独自一人清早爬起,跑到山上的树林里去自己训练,照着比男生们的高许多的强度。黄昏,男孩们完成了一天的训练从道场离开之后,她才从山上回到家中,吃完晚饭洗漱毕,早早睡下,规律得像一个时钟。

我从没有见她流露过一丝的感情,她的脑中除了日常作息以外全部都是变强。她大概不晓得如何做女红,如何穿针引线,如何烹一锅美味的炖菜,因此她从不与村里的任何女孩子结交;她高傲而孤僻,也从没有男孩子愿意同她一起玩,怕是只会想起被她一把竹刀掀翻在地的恐惧。

就我所见,她从来都是单独的一个人。

可以说,我对她的了解只有这么多了。一直以来,我仅仅是作为她的从属物,她也仅仅是作为我的持有者,如此而已,再无其他。

直到那一个满月的夜晚,数来差不多是耕四郎将我送给她后的一年有余,我在地上呆坐着,本该已经睡下的她推开了仓库的门。外面的月光很白很亮,她背着光,我只看到她小小的身影,没有犹豫地就走了过来,在我身边坐下。她其实没有马上开口,只是眼睛一直看着那柄她亲手在刀架上放起的刀,而我站在一旁看着她。

“我知道这很傻,但我没有其他能讲话的人了。”

这是她和我说过的第一句话。我没有见到其他的剑士会同他们的剑讲话的——也许有这样的传说的,但剑士事实上不该能听见他们佩剑的声音。古伊娜这样做,也和我无关,她只是想找个随便什么对象,倾诉一下她与生俱来却从未发泄过的多愁善感罢了,我想。

“和道,我的目标是成为世界第一的剑豪。但从小以来,父亲都没有信任过我。他最初甚至不想让我练剑,即便没有人继承他的衣钵也无所谓。”她的声音毫无起伏,冷冷冰冰,与她一直以来的表情一样的。“我一直一直以来,都立誓要成为最强大的剑豪,给每一个怀疑过我的人看,不管父亲再怎么说,再怎么说我不行,再怎么说女人是无法……”

她的声音停住了。我转过头去看——她在哭。

事实上她并没有哭出声,也没有流出眼泪,我也并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哭泣的表现,但她好久没有说话。我走上前去,伸出了手,轻轻地在她的颊上划过。我所记得的,在她在母亲的怀里沉睡的时候,见耕四郎曾经这样做的。但我没有像他一样碰到她,我的手指穿了过去,没入了她在月光下惨白的脸。

她没有感觉,当然她没有感觉。

“我从来没有相信过的,和道,从来没有相信过的,不论他们怎么怎么说我不行。”她将头埋进了手臂,蜷成一团,声音闷闷的。很快,她又抬起头来,从刀架台上跳下,转身正正地面对着我。她双手捧起了我的鞘,贴在了身子的左侧,右手握在刀柄上,静静地吸了一口气,猛眨了双眼。

她一手抽出刀刃来,寒光乍现,水平地从身前一下划过,割破夜晚闷热的空气,一个圈后刀又收入鞘中,灵敏而精准,耕四郎在道场课堂上曾经如此演示,其名为居合斩收刀;她闭上了眼睛,第二回抽出了刀,高举过头,飒地一声是由东北至西南的一道裂,又由东南至西北的一条痕,是一个倾斜的十字;她后却几步,一跃而起,刀光剑影掠过而向着那实木的刀架,我自然以为她要砍下去了,那一片白光又在咫尺处骤停,刀架未伤分毫。她呼出一口气,拾起落在地上的刀鞘,反过手将刀收回鞘中,塔的一声,一切归于平静。盈满杂物而摆放得凌乱的仓库没有一物受损,没有一处偏移。

“如何,和道?还不赖吧?”她将刀好好地放回刀架上,咧开嘴笑了。“我从来没有相信过的,他们说的任何什么。我会自怨自艾的,我常常会的:为什么我不是生为一个男人?——但这并不是我能够示弱的理由。”

这是我发现的她和她父亲的第一个重叠,他们挥刀的模样,他们握刀时的凶气。

我那时是没有概念的,但后来见过了诸多的剑客再回想来,她真是一个剑道天赋极高的孩子,即使是最终能成为世界第一的剑豪,我也不会感到惊奇的。

她背着月光,向着她的佩刀和道一文字直身而跪。从仓库门泻进的月光将她照出了一个轮廓。

“我将成为世界第一的剑豪。”她笃定地说。“我将走向这个世界,驰骋这片海洋,君临于剑道的顶峰。”

‘而我将跟随你征战这世界的每一片沙场,辅助你成为这武道的唯一的最强者。’

——在下二十一工大业物之一,和之国太刀和道一文字,即日起效忠听命于阁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忽地一下,一阵风从我的脚边划过,没有温度的猛烈气流冲上我的头顶。周围所有的声音突然消失了,眼所见也不再是原本的色彩的光亮的世界,我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我猛然意识到,这是我在离开霜月墓之前的时日。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见任何事物,不懂叙话不明表达。但半晌,光线像一片玻璃上的裂缝一样,以面前的古伊娜为中心向四周散开,同时破开的是寂静,以及我的言语。

‘古伊娜?’

在世界恢复的第一刻,我吐出了这几个字节。周围又和方才一模一样了,仿佛那一瞬间的异变只是我的幻觉。我愣了愣,环顾四周。月光还是如水般铺洒在仓库的地上,灰尘像不甘寂寞的跳蚤一样上下攒动;还是静,连夏夜该有的蛙声都只是一会儿一声,少得可怜,却并不是那种万籁俱寂的溺毙感了。古伊娜没有说话,她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方才的那句话其实也是没来头的出现在我的心里面的。而事实上从没有过起风,因为就连刀架上的蛛网都没有挪动半分。

又是两声蛙叫,时候已经很晚。古伊娜赶回道场去晚休,我却呆站在原地许久。我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出现在我脑中的那句话意味着什么,也不清楚那阵风带来了什么改变;唯一在我心中产生了的模糊的感觉,那便是我于古伊娜,古伊娜于我。她从前是我的持有者,而如今她是我的主君。

如果说耕四郎将我从墓中掘出的那一日是我作为刀的开始,那么那一个满月便是我作为佩刀的开始。古伊娜所期望见到的世界,也是我的愿想;我望作为她的佩刀,见证她的兴衰生死。如此而已。我是后来从别的刀剑那儿听说的,我在那个满月面对古伊娜时候的心情,是谓刀的效忠。那是她第一次挥动和道一文字,也是立即地便使得其臣服了。刀的臣服与效忠本就没有任何庄重的仪式,一把刀若从心底认定了一个人,如此便是了。

月亮向来都是一个非常奇妙的事物,因为它永远存在,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够目及。那一个满月是我效忠古伊娜的满月,今后的每一个满月都是我效忠古伊娜的满月。

 

古伊娜的生活还是同以前一样的,非常规律,一直一直努力地在变强。但还是那个道理,她所在的是这样一个闭塞而弱小的小岛,耕四郎没有和他的女儿对过剑,而道场里其他的任何人,任何的男弟子、甚至于大人,随着时间的推移,都已经无法与她对抗了。她因此也有一点儿的自我膨胀——自然是的,井底之蛙总会如此,坐拥了区区一片天空,便自我满足。她并没有因此而松懈锻炼,但她的心态却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并不妙的变化。

当然,故事到了这样的时候,便总该得有个转折,总该得有个什么人出现了。

那天道场里在举行一场——让我姑且称之为比武大会吧,因而古伊娜没有上山去。耕四郎隔一段时间便会这样做,为检测前一段时间弟子们的锻炼成效。既然第一名总是古伊娜无疑了,男孩子们便以谁在古伊娜手下撑的时间更久作为互相衡量强弱的标准。而她,则认定这无聊至极。

当然,是以往的,不是那一天的。

比武开始了大约有半个时辰左右,我站在槅门旁往里观察,古伊娜还没有上场。她跪姿还是极端正,却像是要打瞌睡了。场上的战斗是无法吸引她的,她便盯着那作计时用的一炷香消磨时光。

突然,道场的木门被一把推了开来,声音还不小。两个对打的男孩子停下了手中的竹刀,古伊娜也抬起眼皮,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静了短短的一会儿,一个稚嫩而莫名熟悉的男声几乎是扯着嗓子喊道:

“喂——!有人在吗!有人在吗!我是来踢馆的——”

道场里的孩子们愣了一会儿,面面相觑,尔后立即爆发出一阵哄笑。门外的人躁了,也可能是被看扁的恼怒,开始胡乱吼叫,道场里反而更吵闹了。耕四郎皱了皱眉头,制止了孩子们,起身朝玄关走去。我跟上他来到门口,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孩子。他个头差不多也就是道场里男孩子的平均身高——比古伊娜矮上一个头,顶着草绿色的短寸,眼眶细长,五官有棱有角,看起来就不是盏省油的灯。里头的男孩子都扒着比武间的门框朝这边看,耕四郎盯着他的脸,扬起了一个微笑。

“踢馆吗?好久没有遇到过了呢。”耕四郎端正地站好,仿佛对面不是一个半人高的毛头小子,而是一个深藏不露的流浪剑客。“你看起来挺强的嘛。”

“没错,我可是隔壁村子最强的男子汉!叫你们道场最厉害的人出来,跟我一决胜负——要是我赢了,我就要拿走你们的招牌!”那男孩子叉了腰翘了腿,露齿而笑,自信满满。

耕四郎眯着眼睛微笑——他一直的表情。他扭过头,朝着里头大喊了一声:“古伊娜!”

碰撞的几声,扒着门框的男孩子们狠摔了几个跟头。古伊娜的身影从走廊的尽头出现,她挺拔地站在那里,手握着她的竹刀,扬起下巴,远远地瞪着门口的那男孩子。后者看着她有些诧异,握紧拳头抬头问耕四郎:“什么啊,不是你小子跟我打吗?让我跟一个女人过招?太小看我了吧!”

我明显地看到古伊娜皱了眉。耕四郎还没回话,一旁的男孩子们就吵开了。

“小看?你丫太嚣张了!”“就是,古伊娜可是最强的!”“你有什么厉害……”

“别吵。”古伊娜吐出一个词,男生们顿时恢复了安静。她直勾勾地盯进门口的男孩的眼睛,声音平静得可怕,力量却足够响亮。“来看你能不能过我上一招,再讨论小看不小看的事吧。”

“嘁……谁怕谁啊!”男孩子吐了嘴里叼的长叶,接过耕四郎递过来的竹刀,踏上道场的木地板。

“在下古伊娜,请多指教。”古伊娜握紧竹刀,鞠了一躬。

“哈,自我介绍吗?”男孩子不晓得对剑的礼仪,又太傲气,照样学样地勉强点了点头。“我是罗罗诺亚·索隆!”

气势是足的,结果也一目了然。

惨败。

那个男孩子——罗罗诺亚·索隆——的竹刀没够着古伊娜方圆一米,古伊娜一跃而起握了竹刀直直劈在他的脸上,啪的一声,索隆仰面朝天向后倒,竹刀竖直盖过他的鼻子,左右两边黝黑的脸蛋平均分。周围观战的男孩子都替他喊疼,前脚夸下海口后脚被古伊娜一招撂倒,字面意思上的打脸。索隆支撑着妄图爬起来,古伊娜当然不容他,竹刀竖直朝地从天而降,擦过他的脸颊狠狠地捅在地上,照那声音我想木地板应该也差不多该有个窟窿了吧。他咬牙切齿,在地上发着毒誓,有一天一定要超越古伊娜。

他输了,也没有要求多挑战一回,不知是愿赌服输还是看出了他和古伊娜的差距。有了这么一个插曲,比武大会后来也不了了之,男孩子们都一拥而上去认识这个新来的,胆敢挑战古伊娜的孩子。古伊娜表示对他没一点兴趣,转身出了道场大门。

她表现的是一如既往的冷漠了,但我想她那时自然还是有些期待的吧,期待这个男孩子给她枯燥的生活带来一些改变——毕竟这个让她使出比对道场里任何其他人都认真的劲的,还是个今天之前没有握过竹刀的愣头青,他今后的前途,是值得在意的。

我也觉得这有趣。

所以从隔日,罗罗诺亚·索隆拜入耕四郎门下那日起,我没再跟着古伊娜上山或者无所事事地看着其他弟子们练剑了,我跟着他去看他都做些什么。如果说我偏要始终一口咬定的古伊娜是最天赋异禀的,那么剑术第二天资聪颖的就是索隆。他认定二刀流比一刀流要强,他便从一开始就练二刀流,后来开始他自创的三刀流;他人是咋呼咋呼的,挥刀姿势比谁都工整有力。

而不止天赋,他锻炼是真的够拼命的,他看古伊娜做什么,他就做双倍;扛山上的大石头了,击打木桩了,俯卧撑了,练习挥刀动作了,他什么都做,比道场里的任何一个男孩子都要卖力。他的体能也好,剑技也好,是以几何倍数增长的。我记得是短短几个月吧,道场里已经没有打得过他的人了,包括大人——当然,除去古伊娜。

他从没有松懈过锻炼,也从没有获得到一丝一毫的成就感,因为他最初认定的唯一的那个对手,他一次都没有超越过。他一天至少挑战古伊娜两次,只有一次古伊娜请假了一天没有参加训练,才是他的例外。

“你还是那么弱啊,索隆。”

这是古伊娜最常说的一句话,她本来是座沉默的冰山。她从不承认索隆的任何进步,即使她要打败他越来越吃力,需要付出越来越多的时间和精力,只要结果是索隆败北,她就会这么说。索隆输过几次,他就听过这句话几次。

那可是相当多次了,我掐指算着,少说也有近两千次。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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