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子

此人已死,有事烧纸。

北海的花(十)

原作:海贼王

同人作者:竹子

CP:伊治×零玖,零玖×山治

有关于海贼结局的假想,是疯狂捏造剧情了。虽然一开始就想好,写出来却还是强行结局。冗长烂尾预警。

 

在新一次的世界会议上,周围的国王注意到杰尔马的代表阵容变了——准确的说也不再成其为阵容了。没有气宇轩昂的总督,没有了玩世不恭的二王子,没有了风风火火的小王子,没有了优雅大方的公主,只剩那个遥不可及的年轻国王,面无表情,冷若冰霜。

杰尔马的国王孤身一人。

 

要说是孤身一人其实也并不算是非常的贴切,伊治想。仆人必然会跟着他出席世界会议,而当他回到杰尔马的船队上后立即受到熙熙攘攘的国民欢迎——也就是士兵们站立得整整齐齐向他行礼。至少他从来没有感受过什么万籁俱寂之类的东西不是吗?那样就不算孤身一人不是吗?

除非说如果和他流着相同的血的人在这个国家里一个不剩了,这样叫做孤身一人的话。

一年之前是伊治的加冕礼——当然,只是一个过场的交接仪式,毕竟杰尔马从来就没有什么皇冠,他们也从来就不是什么国家。父亲意外地请到了许多的大人物,是因为他称王之后在北海发起的那么几场骇人听闻的战争。

然而地下世界的运作随着世间秩序的动荡而不断崩溃,可以说无论请到了怎样的大人物都无济于事了。

世界的局势原本就已经不合适称霸北海这样的计划。

父亲却看不到这一点。或者说从蛋糕岛与大妈联姻那时开始他就看不到这一点,或者说从更早的时候他决心改造自己的孩子开始他就看不到这一点。

所以他也意识不到他在死之前没能见到霸业实现,没能含笑九泉那并不是伊治或者他们其他任何人的问题。

父亲的劳疾猝死离他的加冕礼没有过多久,突如其来,猝不及防。伊治没有举行盛大的葬礼,也没有公之于众,因此连本就寥寥无几的盟友都没有发来悼电。

因为他从来就被他的父亲教育不需要缅怀死者,从来都是这样,不是吗?

杰尔马的传统是海葬,就像世界上所有在远征途中死去的船员。

因此侧宫旁边那个白色大理石砌的墓碑地下空无一物,因此一年之前零玖和尼治的尸体也是被抛入海中,因此他的父亲也是如此。

然后是勇治。当然他没有死,至少没有死在伊治眼前。伊治从来没有正式地宣布所谓剥夺他的王族身份,但他从决斗那天起便一直待在侧宫,从来没有来过正殿,即使是零玖和尼治海葬的那一天也没有出现。伊治当然也没有试图改变些什么。

直到后来有一天,负责给勇治送饭的女佣发现他不在房间里了,老套地窗户大开,老套地窗帘被风不断拉扯。明明他可以光明正大地走正门出去。

那天他们是停靠在了哪个岛的岸边?所以他便走了,否则如果是在茫茫大海的正中央,他是没有办法毫无动静地开走哪一艘船的。

那之后很快就是世界会议了,所以从这一层面要说伊治孤身一人,也没有问题。

 

零玖的死没有给伊治造成太大的影响。那是一次程序合规结果合规的决斗,她死了就是死了,他杀的就是杀的。

问题出在她的信上。

父亲当然不知道零玖的事,当然想不到她竟然会做写信这样低效无益的事。所以他也不知道伊治是怀着如何的心情接过的G66总督衣钵,他不知道从来就什么都不表露在脸上的长子这回真的大脑一片空白。

从那之后,尤其当父亲病死和勇治离开后,他开始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如果零玖不曾养花,他就不会将那朵毫无意义的天上百合一直留在他的书柜上。如果她不曾对山治自始至终彻头彻尾地在意,他就不会对他们所有人理应的关系产生疑惑。如果当时在她的最后一口气前他已将她一击致死,他就根本不会流泪或者感伤,从以前到以后。

如果他从未看到过零玖的信,他接下去的所有人生就不会如现在一样地混乱不堪。

脑中的编制程序没有父亲在监管已经不起作用了,他懂得要不受控制为自己而活。但他哪里知道怎样才算是为自己而活?理解与执行是两码事。如零玖所想那样的恢复情感是不可能的。到了现在他再在战场上看到悲痛的骨肉分离,他可意识到他应当悲悯与同情,却无可避免地始终认定他们是本就该死的弱者。

至少在他身上,感情是无法恢复的——本来就没有恢复一说,他从来就未曾有意识地产生过感情,要怎样恢复?要恢复什么?哪有什么可恢复的呢?

就好像他也知道可能确实他在十七岁时曾经自己去过零玖的花房,但判断的标准却再不是他自己真正的记忆。那抹除了就是抹除了,就好像人死了就是死了。

他曾经尝试征伐计划之余在北海寻找那座所谓的杰尔马原址岛屿。他沿着无风带的边缘航行,他查阅众多时期的地理地图,他询问北海曾与杰尔马为邦交国的历史学家,他做了许多奇异的努力,然而最终他从未发现这样一座岛。

于是所有的一切又都只是零玖信中的一面之词了。和杰尔马的历史书一样。

无论历史或者感情,他没有可信任的依据。他没有真实的记忆,也没有真实可言。

他接下去的所有人生是那花房里零玖毒死的每一朵的花,死去只有一瞬间,到之后永远也没有知觉,远看也总不知道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他成了一个徒有其表的空壳。他不会养花,不会读文学,没有任何的爱好,他的人生本来除了杰尔马以外就没有别的东西。即使是在杰尔马,他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接到委托便执行,对北海诸岛挑起战争,时胜时败——这些程式化的事情,在他称王之前就一直在做,在父亲的命令之下他就一直在做,但是从前没有成效,现在也没有成效。

世界早就不是父亲年轻时候的样子了。零玖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沉湎于过去的辉煌,欺骗着自己的内心。父亲一生没有走出来,他也不过如此。他现在无论做什么,下什么样的命令,做什么样的决定,甚至连起床、吃饭、呼吸,都承受着挥之不去的空虚和无助感。

让他变成这个样子的是零玖。让世界变成这个样子的是谁?

极恶世代已经把世界搅了个底朝天。

数来是蛋糕岛事件的五六年后了,草帽海贼团抵达拉夫坦路的消息乘着信海鸥的羽翼抵达了整个世界的每个角落,包括杰尔马的正殿大堂。

海军出动之后他们又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在拉夫坦路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哪里,没有人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伊治尤其毫不在意,直到短短数日后狮子头的海盗船出现在了杰尔马的港口。

国王驾车前往,士兵整备军队,海盗下船来。

 

伊到达正殿门口的时候,山治看样子已经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了。

多年未见的弟弟——尽管他也不想承认——他如今确切世上唯一流着相同血液的亲族。金发的海盗一身黑色笔挺的西装,风度翩翩的举手投足掩饰不住罪犯的危邪。双桅帆船停靠在岸边,有几个人扒着船沿朝这边看,伊治认出来那个戴着草帽的话题少年和橘色头发的年轻女人。

“为什么他们拦不住你?”伊治一挥他的披风,从正殿的台阶上一步步走下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山治,威严无比。

但海盗是不必对任何一个国王有礼貌的,比如面前这位。

他抬着下巴看向伊治,挑挑眉,半个玩世不恭,傲气逼人。海贼王船上的厨师黑足山治,再也不是文斯莫克家的吊车尾,那个见到他会怕得发抖的弟弟。

他旁边一围身着白色军装的士兵,本是伊治先派来拦他在港口的,却只对他卑躬屈膝。

“嘛,虽然我自己没打算认,但看来程序上我还算是杰尔马的正统王储不是吗?”

是,伊治想起来了,士兵的所有行动都是由脑中的信息支配的。山治从没有在他们的信息中被清除,理论上他是一个还没有参与王位争夺战的王储。零玖死了,尼治死了,父亲死了,勇治走了,伊治从没有料到过山治会再回来,就从没有想着要对这秩序捣鼓些什么。

他没有说话,山治也不急不躁,悠悠然吐出一个烟圈,规规整整地对着他行了个杰尔马宫廷礼。那是他们小时候曾一起学过的,他行得标准得体,却带着一股滑稽的嘲讽意味。“说真的不是很想看到你啊,伊治——成陛下了嘛。世界会议的新闻我看了哦。”

又来了。又来了。伊治皱起眉来。从以前开始就是如此,看见他,只会让他想起她。到现在还是这样,那种语气,那种阴阳怪气的阿谀奉承……

——王子殿下,全世界都围着你转。

——真厉害。

——王子殿下,您能长点心眼吗?

——还请允许我就此先告退了,伊治殿下。

——怎么选择当然是您的自由,伊治殿下。

还有……

——吾王万岁……伊治陛下。

“很久不见。”伊治开口,生生掐断了自己的思绪。“叛逃的废物王子,文斯莫克·山治。你再踏上杰尔马的领域,是什么意思?要和我决斗靠武力夺取王位吗?”他刚说完,眼皮就不自觉地沉了下去。当然他知道山治不是这个意思;当然他也知道山治是来干什么的。

“哈,谁稀罕你的这个国家。也别那么叫我,可不是你们王子,老子是草帽一伙的黑足山治,就叫山治,没姓。”海盗从牙缝里挤出一声讽笑。“我就路过,来看零玖的。她人呢?看来现在不在嘛。另那两个家伙也是。一道复兴你们杰尔马去了?”

见闻色霸气。伊治以前是见识过他的这份力量的,他能听遍整个船队的声音,也能听见这里只有伊治一个。他的手里拿着一朵干枯的花,失去水分的花瓣还勉强透出昔日的光泽。那应当就是数年前他婚礼上的那一朵襟花。他和零玖说他永远都不会丢的,所以他便带着它来找她了对吧?

“她死了。”伊治斩钉截铁地说,语调毫无波澜。“我杀了她。”

他看到面前的弟弟瞪大了眼睛,随意插在裤袋里的双手攥紧了拳头,穿着黑鞋的一只脚已经踮起了微小的角度,如同野兽准备进攻的姿态。可笑的是,他竟然有些期待了。

两人之间寂静了一会儿,直到山治紧绷的动作缓缓地又松懈下来,重新站稳在原地,深吸一口廉价的烟草,廉价的烟灰掉在他的鞋尖上,最终淡淡地放出一句:

“——那还真是令人惊讶。”

伊治是没有在意过山治的情绪,但倒是也想不到他会是这样的表现。这不是山治。

“零玖死了。”他重复道。“她死了。”

“你指望我做什么?大哭一场吗?”山治垂下头耸耸肩,夹着烟卷的手指来回转了几个生硬的角度。

“你不打算大哭一场吗?你从小时候开始不就是喜欢哭吗?”伊治毫不留情地接过话茬。“从小时候开始。你除了哭还能做什么?”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当然没去想山治的行动,所以当半秒钟前还在数米开外的人一眨眼就出现在他的跟前,抡起的腿停在他的脸旁边,而劲风的呼啸才姗姗来迟划破他的耳廓的时候,伊治不能说是他意料之内。

“我还能现在就把你丢到海里去喂鱼,文斯莫克·伊治。”他直直地看进了伊治的眼睛,伊治的目光也稳稳地停留在他的脸上——这好像从多小的时候开始就是一件极其少有的事。

伊治这时发现他的眼睛也和谁都不像了。冷漠的愠色,老练的杀意,匿迹的温和,背光所以深而暗的沉寂。

找不到任何她的影子了。

伊治没有动,没有打算伸手去擦一下微微发烫的左耳。山治咂了咂嘴,利索地直接将脚跟磕在了伊治的肩膀上。猛一下吃痛,伊治没有躲,山治也没有再施力。燃尽的烟头落地,他任灰烬在地上散落,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新的,从容地点上。

“为什么?”他叼着烟,语气轻巧。如果不是烟头燃烧的速度异于寻常,而呼出的浓浓一大团白烟又让伊治生生呛了一口,那就是真的极其轻巧。

伊治偏过头去猛烈地咳起嗽来。他以前当然从来没有这样闻过烟草的味道,烟草和花一样消遣,是杰尔马不应该有的东西。山治的脚跟还搭在他的肩膀上,这是一幅非常怪异的景象,但伊治的身体木讷般纹丝不动。他几乎咳得鼻子发酸,才措好辞。

“为了得到这个王位。”他答道,提纲挈领,言简意赅。“尼治我也杀了。他们两个都太碍事了,死了我很高兴。只有勇治聪明些,自己弃权走了。”

他所预计的是山治将为此所激怒。他应该是易怒的,在他无法接受的事面前;他厌恶伤害女人的男人,他深爱她,他憎恨他;他应该是易怒的,亦或无论悲伤如何,他应该表示。

但是山治愣了一下,一霎间整个紧绷的神经就松懈下来,脚也自然地收落踩回在地上,抬起手捂住脸。

他笑出了声。

他的金色短发在太阳底下反光得厉害,不远处的海浪正是他眼睛的颜色。他本来就生得标致,和她一样,能叫天上飞过的海鸥忘记扇动翅膀。

“你在笑什么!”伊治吼道,狂躁的怒气不受控制冲上头顶。他的什么都和她一样,他长得和她一样,他笑得和她一样。“她死了!山治!我杀了她!你以为我在开玩笑?”

山治继续在笑着,相比零玖为了他的笑那实在是太夸张了,简直像是做戏,却又真的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步履趔趄,笑得两眼通红,笑得挤出了眼泪,笑得哽咽。

“不……”直到他渐渐收住声音,趟开数步又转回来,嘴角仍挂着弧度,只有眼睛没了笑意。“因为我根本就不相信啊。”

他说话和她一样,一模一样。

“你是忘了我有见闻色霸气了,大——哥哟。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我连你今天早上吃了几块土豆都——”山治抬起手敲了敲自己金色的脑壳,指尖夹着他的烟头。“——不知道。她是死了吧,是你杀了她吧。但很高兴她死了?就像我能听见你在她面前的心跳声;你的良心痛不痛,我还是能听见的。”

心跳声。良心?伊治有听过一次这句话。那又是什么时候?他下意识地朝胸口伸手去,在半途却又停下,悬在空中的手显得不知所措,握紧拳头又松开。他抬起眼睛朝眼前的人瞪过去,却看到了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他在哭。

他其实没有真的哭出来,也没有泪水,甚至连眉头都还是舒展的;但掩饰不住的悲伤似乎马上就要从他的眼睛里溢出来,而这样的眼睛就正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伊治,便是一把柔软无力的刀如此一点一点地剖开他尚有温热的血流经的心脏。

是的,这才是山治。他应该会省下自己的餐点拿去喂老鼠,应该会因为伤害就忍不住流泪,应该不接受他们任何谁对软弱者的欺凌,应该总会在零玖面前放下一切包袱只像一个小孩,对她的依赖异乎常情,顽固或者脆弱,易怒而且多情。他应该是这样的山治。

如果说事到如今他真的有什么改变的话,那就是从前的他绝不会对此有任何的感觉,而现在他知道悲伤了。他知道什么是悲伤了,他知道他会悲伤了。

伊治的思绪戛然而止,因为山治突然就又收住了那副神情,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惊诧。

又是为什么惊诧?因为山治的悲伤最终是从伊治的眼睛里溢了出来。

从第一滴滑落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他没有抽噎没有明目张胆的悲痛没有发出哪怕一丁点的声响,只有眼睛在毫无目的地不断淌水。他抬手试着去抹,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擦尽。最终他放弃了,垂下手的时候还有温湿的触感从袖口传来。视线彻彻底底的模糊,他连山治的表情都看不清楚了。

是他在流泪,是他在哭,山治才是他对面的那个人。

因此零玖一直以来在意的山治,以及她自己一直以来就是这样的是吗?真真切切地会为死去的人感到悲哀和缅怀,在他人的伤感面前会真真切切地情同身受,会在某一个瞬间为了某一件小事而所有真真切切的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真真切切地感受爱——理论上就是这样的是吗?

——什么是爱?怎样算是爱?

他记倒是不记得,却确是曾问过零玖这样的问题。

他知道吗?

她背着他们跑去给山治疗伤是爱,她看到司法岛的通缉令就可以笑得阳光灿烂是爱,她在地牢打断他们对他的残虐是爱,她把他从他眼前推走是爱,她配给他夏岛秋英许他永远快乐是爱,她看他穿着婚服在祭坛上与夏洛特的新娘缔结不会实现的誓约是爱,她一心一意放走他与自己翻脸争吵是爱,她横跨十六年给他写二十一封信是爱,她到临死前都心心念念着他是爱。

她配给他杰尔马的天上百合是爱,她要将他从战场上救回来是爱,她讨厌红色的头发和改造的钢筋铁骨是爱,她带他去看实验室妄图扭转他是爱,她没有第一瞬间也接着从来没有对他下杀手是爱,她把信规规整整包装好认认真真写上恭贺称王是爱,她将自己养的花一朵一朵全部毒死也都是爱。

他其实早就应该知道。

他其实早就知道。

零玖已经死了,他们都死了。

 

“山治!山治——山——治——!”

连续不断的呼喊声才将伊治拉回了现实,他瞪大了眼睛,张皇而利索地用手掌胡乱抹开脸上的泪痕。码头边停靠的船上下来一个人,是那个戴草帽的青年穿着鲜艳的红衣服,正朝这边夸张地挥着手,在灰白的杰尔马港口显得极其刺眼。

他看起来像是已经喊了许久,而山治一声都没有回复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伊治。从他的脸上伊治读不懂任何东西,他不懂那到底算是悲伤还是愉悦,是愤怒还是平静。

他们这样待了多久?保持了这样的静止多久?他隐约看到山治那个活跃过头的船长像是等烦了,朝他们的方向跑过来。从港口到正殿的大门本来就是畅通无阻的一条大道。他张张嘴,竟然发现自己哑口无言,像是做什么都没有了底气,甚至无法行使一个国王将入境者驱逐的权力。

行动的反而是山治。他没有转身,只抬起手来横在身边,背对着港口的方向大喊出声:“别过来!路飞!我这就回去了!”

海盗船长应声停步,又高亢地大喊了些什么,都被冬岛风吹散。伊治尚未缓过神,山治又开口了,这次是对他说。

“虽然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毛病,伊治,但是,无论如何我都不感兴趣。”山治静静地说,缓缓垂下了眼睛。他嘴里叼着的烟卷又是新一段的长,伊治低头看才发现地上已经掉了好几截燃尽的烟头。“如你所见,见不到零玖那我就要走了。你还有什么事吗?”语气平静得不像话,白色的烟尘也随着风向静静地飘,直到一身高处飞散消失。

对,当然了,山治不感兴趣。他从来没有变过,他始终是这个样子的。在伊治身上发生了无论什么他都不感兴趣,这是当然的。面对着手刃他的胞姐的仇人,他竟然能这样静静地等着对方回过神,直到现在还没有转身就走,伊治已经感到震惊和殊荣了。这就是零玖所说的温柔吗?

“山——山治。”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呛了一下,这可能是他生平来第一次体会何为哭腔。

山治重新抬起了头直面伊治。他们的身高其实差的不多,伊治不需要低头就可以看全他的脸。他们明明是同出的血亲,长相相似的,和伊治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五官比起来,山治蓄的胡子拉碴却显得十分成熟了。然而要说是谁和零玖长相更加相似,那么必须是山治,眉宇或眼神,坚忍或多情。

他和她真的是从头到脚的相像。

伊治清了清嗓子,开口道:“零玖有话留给你,在她死前。”

山治顿了一下,挑起讽笑的嘴角。“被你杀死前?洗耳恭听。”

伊治沉默一会儿,像是在回想——他哪里需要回想?他当然清楚地记得零玖被他杀死前说了什么,她的遗言就是要他带话给山治。就是要说……

“……要记得她,”伊治终于从嘴里挤出了这句话,是显得是何其的艰难。他几乎口干舌燥,更加艰难地完成了下半句:“她爱你。”

山治的嘴角僵住了。他看起来是真的惊讶,因为烟卷从他张开的嘴角掉了下去。他迅速的伸手捂住了嘴,在伊治看出任何一点表情之前转了过去。他背影的动作像是在掏上衣袋,过一会儿手又停下,想必是带来的烟已经抽完了。他高高扬起了头,而伊治的角度能看到的就只有下垂的发尖了。

为什么仰着头?

“少开玩笑了!”山治的声音也比平时要尖了,像捏了起来似的,却还是发出了不小的低吼。“她才不会这么说。她才没有这么说。”

山治顿了短短数秒,整顿出了一种公事公办的官腔:“看来是没事了。那么我走了。”

话音未落,他便迈开了步子。伊治站在原地,空伸出了手,不知为什么像是想要拉住他,但他已经在他能够及的距离之外了。

山治象征性地走了两步便开始跑,红衣的船长见他往回走来也一跳便跳到了船沿上。默契而迅速,干净利索。唯一的延迟在于山治半途踉跄,花了一些力气去站稳,又花了一些精力来擦脸,又花了一些时间来收拾好他那朵白带了一趟的干花,导致他没有以最快的速度远离。但这也没有影响,终究是只用不到一分钟时间,船就驶离了杰尔马的港口。

何其急切而仓促,或者说这本来就是山治的打算?碰巧遇上了,顺路来找零玖探个望。零玖不在——死了,那么早就该走,他现在已经是拖延得过分了。

因此这就是合情合理、规规整整的永别。

海风呼啸而过,吹得伊治的眼睛生疼,不住地眨。

 

后来很快——应当是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草帽海盗团便引发了那起名垂青史的大事件。

犯罪者必须是犯罪者,做出何种事情都必须是犯罪者——何谓名垂青史?便是说,他们推翻了现存的一切。

以草帽一伙极其麾下众海盗团为武装,以革命军队及为其策反的海军军队为秩序,以拉夫坦路所昭告的空白历史为思潮,从前所谓的不法分子攻破玛丽乔亚,彻底推翻了天龙人治下的世界政府。

那是哥尔·D·罗杰开启大海盗时代的短短四十五年之后。经历过前者的人们都敬畏地称呼蒙奇·D·路飞为相并称的海贼王了。整个世界为之倾倒。

然当推动历史齿轮之人世界发生数百年未有之变局,匹夫或枭雄无异,距离台风眼太远的他们是无法随波逐流的礁石。

这样的大事于伊治唯一的影响便是世界政府加盟国的概念不复存在了。消息随着报纸传到他这里来的时候,也很晚了。那时候和所有的每一天一样,他毫无目的地呼吸与心跳,毫无目的地征战于北海。

整个世界真实的历史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呢?本来在杰尔马这么渺小得一寸域中,他就已经过活二十几年的亦真亦幻了。

他本来唯一可能在意的东西早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那么早已这个毫无意义的世界就算再怎么变化,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

 

 

 

“完了?”布鲁克坐在石礁上没有下水,只抬高声音喊道。

“完了!”山治朝海岸喊道。他被突如其来的一个中矮的浪花击中了膝盖,这出乎他的意料,因为他只将裤脚挽到了小腿以上。他懊恼地甩了甩腿,往石礁的方向走。“你指望我还知道什么?我刚讲的九成九都是猜的。我又没有活在他们旁边,哪能知道这么多诡异又狗血的事?”

“没有,我只是说那你已经知道得算很多咯,山治桑。”布鲁克柱着他的拐杖,明明他是不会蹒跚的一把字面意思上的老骨头,相反山治倒还一跛一跛的,他在战争中留下的巨大伤口暴露在海水中,过了这么久早已愈合,却还是让人很难不看得触目惊心。

“因为伊治那混蛋——把我跟你说的那些信!寄给了我嚒!”山治使了点儿劲,导致话中加了几个意味不明的重音。他好不容易攀上了崎岖的石礁,布鲁克伸手拉了他一把。“什么时候来着?是我们船分开之后还是之前?好久了。我也不记得了。”

“我记得喔,是我们到达双子岬的那一天。”布鲁克扯了扯他的领巾,因为海风的缘故,吹得它歪七扭八。

“人这么老了,记忆力倒是不错嘛!”山治在他的身边坐下,从包里拿出了毛巾来,准备擦他腿上的海水。

“因为我正在和拉布侃着,那送信的海鸥就往我头上拉了一泡屎,才把那些信砸给的你。”

“喔!你这么说来我也有印象了。”

“所以信呢?”

“烧了。”

“……哈?”

布鲁克的尾音向上转了一整个调,是他真的惊诧或者是出于音乐家的艺术敏感。山治不自觉地想要伸手去掏烟,想到海风之大会使他点不燃打火机,便决定好好地坐着享受一下晚霞。

“我也说了,她在那信上小半写的我,大半写的他们杰尔马66,那两个小混蛋的事情和一个中混蛋和一个大混蛋。她自己也写到了说我肯定很讨厌的——结果就是她猜对了呗,我真的很讨厌,所以烧了,看完之后马上就。”山治伸出手往嘴边夹,又意识到自己没有点烟;于是做了个开打火机的手势,示意他就是这样烧的。

“不是我说你,山治桑。那也算是零玖小姐的……遗物吧?这样没关系吗?”布鲁克似乎斟酌了一会儿才说出口。明明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是他却不可能忘记这件事当时对山治的冲击之大。

十几年前他们就在船上看着他在和他的兄长在城堡门口直直地站了几个小时,站完他就回到了船上,一回来就哭得天昏地暗,一个大男人险些背过气去。山治的坚韧和强硬没人会质疑,像那样在人前嚎啕大哭实在毫不符合他的性格。他一个劲的含糊着重复——死了,真的死了,连那混账都哭了,真的死了,在这种地方就死了,还没有离开过就死了,从来没有离开过就死了——船上没有一个人有办法使他镇静。

“……那样的话,零玖小姐真的就没留下什么东西了……”布鲁克缓缓地说。

“即使没烧,也没留下什么。”山治的目光落在包里一个透明的塑料盒上。那里面放着三朵花——一朵经船上历史学家制成干花的秋英襟花,一朵经过特殊处理而没有腐坏的百合襟花,一朵自然枯死去的百合——它们都无法被称为真正意义上的花了。

后二者与信一起,从杰尔马船队的伊治寄来给桑尼号的山治。这种毫无时间效率的送信方式本来是没人会用的,因此信海鸥从北海还是伟大航道的哪个地方飞了多久才在双子岬碰上它要找的狮子船,还有点儿植物样子的那朵百合是在被寄出的时候就已经枯萎还是受不住路途的遥远而死,山治或任谁都不得而知。

这些所有见到的能与零玖有关的东西,事实上是都是她给伊治或者她给山治的东西,无论哪个都不能算是她自己的遗物。

为了母亲的遗愿而活,为了山治的幸福而活,她的人生好像就没有自己的成分。

“那是她的人生。她的人生已经结束了。”

干净利落。简明扼要。却丝毫不是山治应该说出来的话。山治当时就知道是他的大哥下的杀手,那么既然当时在杰尔马的正殿前他们平和地结束了话题没有大打出手,就说明他今后也一样地对这件事从容不迫或者束手无策。

分别的那十六年,他未曾参与她的人生。他成长了独当一面了,却没有给她的处境带去实质性的改变,连她的死都隔了三年时间才从杀人者口中得知。他本来就是束手无策。她认为他给她带去了希望,他却无法这么认为。

“那他呢?你哥呢?”布鲁克问道。

山治没有回答,毫无仪态地抠起了脚。没有女性在旁边的时候他简直就和索隆桑一样糙,布鲁克想。

“他……是前政府的加盟国国王吧?推翻他们之后,革命军应该有号召诸国王会议才对,他有去吗?”

“我鬼知道。”

“那他现在在哪里?”

“我鬼知道。”

布鲁克苦恼地挠了挠他的爆炸头。当然,山治桑的脾气并不是这么火爆的。但这一路来他在讲述的过程中,对于他的兄姊的事,在难以接受与理解之余便只剩下肉眼可见的焦躁。

“他还活着吗?”

“死了。”

布鲁克一愣,他还以为山治会继续回答他鬼知道。刚想再问些什么,山治猛地一下站了起来。突然的起立使他一个踉跄,险些掉回沙滩上去。他抱着手,在无风带的边缘风反倒是大得要命,将他的头发吹得散乱,蒙住了他的眼睛他的脸,布鲁克于是看不到他的表情。半晌,他突兀地就开口了。

“他的人生在他杀掉零玖的那一瞬间就已经结束了。”

他顿了顿,又说:“我曾有,她也曾有,连尼治和勇治都有,但他从未得到救赎。”

进入这个话题,山治突然之间就焦躁起来了,快速地来回踱步。“寄这些花给我?搞笑。他连养花都不会!他可能有把它拿去给那些不知道一天到晚到底在研究些什么的研究员,但研究员又能研究出什么来?百合科的生理构成?”在字面意思上的风口浪尖,山治的声音显得格外风平浪静。“杰尔马没有研究花朵的技术,因为杰尔马从来就没有过花房。他们最懂得的就是解构,就是改造,就是抹杀。要将什么东西养活养好,那他们是百分百一窍不通。”

“你是在说花吗?”布鲁克问。

“我是在说花。”山治说。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山治才想起来他原本没有计划在这里待太久的。他从包里掏出了被盒子保存完好的那三朵花,转身朝小秃岛的内部走去,步履不紧不慢,布鲁克赶紧跳起来跟上。山治没有说明,但他也知道山治要做什么。

山治一边走,一边打开盒子将花拿了出来。布鲁克跟着细细端详,说:“这就是你说的那个——”

“天上百合。据说是这北海杰尔马原址的特产?”山治凭记忆叙述道。“我对花没有研究,都是她说的。花语是伟大与永恒。”

“是吗?但是我的故乡这种花有不少哦。罗宾小姐也曾经在船上种过。”

“什么?真的吗?”

“是,在塔琴王国盛产,不过我们整个西海都十分常见。但我们没有叫天上百合的,都叫卡萨布兰卡,应该是塔琴王国里的城市名字。”

见山治全神贯注,布鲁克摆出了一副百岁老爷爷讲故事的姿态,缓缓道来:“卡萨布兰卡,传说世上最美的百合花。它也是悲剧之花,传说遇见卡萨布兰卡的爱人无不以死亡为终结。不过,它还有另一个偏僻的含义,那就是幸福。我年轻时驻守的城堡里,有个养花的大爷就老是念叨:‘爱情就是这样的卡萨布兰卡,伤人又诱人,幸福也绝望;但人们在传说花的故事时,常常都不选择幸福,却要走向绝望呢?’”

山治猛地刹住脚步,布鲁克吓了一跳。山治呆站在原地,紧紧抓着那个塑料的盒子,甚至额头上冒了冷汗,显得非常震惊。他扑通一下坐在地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开始徒手挖却地上的焦土。布鲁克不明所以,他弯下腰来,问道:“怎么了,山治桑?”

山治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似笑非笑。他又努力地张开了嘴,表情夸张,似乎想要真的笑出声来,却最终一点都没有笑得出。他只好刻板地开口说话,那声音甚至让布鲁克听得有些陌生。

“你瞧,这事情实在是太搞笑了。他们两个遇见了它了——说他们是爱人吧,他们之间哪里有过爱?她到死还在想着的是我,他从来都没法懂什么叫爱。哪里有幸福?——说他们以死亡为终结吧,她是死了,他却跟着那个狗屎船队一起杳无音讯,真的谁知道死活?——说他们以这朵北海的花为联结吧,到头来这甚至不是北海的花,甚至不归于他们的杰尔马,甚至不是他们追求的那永恒与伟大。——说他们的故乡是这杰尔马吧,我找是找到了,来给他们下葬了!但谁知道这是不是那杰尔马?这就是一坨死掉的珊瑚礁,没有任何历史和真实,没有人烟和活物的影子。”

山治和布鲁克所登的这座岛,理应就是零玖的信里描述的所谓杰尔马原址。无风带的边缘,一片焦土,寸草不生,只是荒无人烟。山治在一伙人分道扬镳之后,没有马上去开他早念叨的餐厅,而是跑来了北海,几乎失联,一晃十年,直到最近与开巡回演唱会的布鲁克巧遇,两人叙旧三天三夜,谈完天文地理历史政治,山治说起他这十年在做的事——找这座伊治去不到,零玖回不来的岛。

“下个鬼葬。”山治又啐道。“他们就是这样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结果了——他们怎么会有结果?无论是天上百合还是卡萨布兰卡,永恒与伟大还是悲剧与死亡。他知道这件事没有个结果。所以他决定把这个烂摊子交给我来收拾。”

焦土软而脆,容易挖开,但很快山治的手就触到了底下巨大的岩石面。他无力地一拳捶了上去,理所当然地毫无效果。

“山治桑,你说话可真是文绉绉的。”

“……被这片该死的海传染了呗。零玖她就说,北海人就是要命的矫情和浪漫。不是吗?”山治垂下手去,把脸埋在膝盖之间,就这样静着。

“我可不知道,我也不是北海人。”布鲁克伸出手顺了顺山治被风吹得炸毛的金发,那金色在黄昏的压制下也变沉了。

“啊啊,你是西海骷髅。”山治闷声闷气地说,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因为压着鼻子。

 

无风带与海域交接的边缘总是不得安宁,有海底火山喷发,有日复一日的狂风暴雨。在自然的演变进程中会产生各种各样崎岖怪异的小岛,这些狭窄的地方都无法居住和存活,或者说本来就人迹罕至。

不过在北海与无风带的交界上,有一座面积小、人为破坏后无法发生次生演替的焦土之岛。当然它远远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即使是登上岛绕一圈也同样无趣,站在岛的地理正中心也只会一无所获。

毕竟站在地上的人也无法发现脚下数厘米处埋了什么死去的花,发现了也并不会知道那是什么,知道了也并不会在意。

毕竟这里实在是荒芜至极,必须让人认为他们这里从没有狂躁或者沉寂,从来都是一片废墟。从没有埋过花,埋与不埋也都没有区别。

 

 

(完)


注:塔琴王国于905话中出现,原型为摩洛哥,真实卡萨布兰卡所在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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